一次会面

       和简方淑的会面在十二月,简方淑是老家那边一位朋友的妹妹。会面之前料想场面应该激动,因为时间浓郁,酝酿终有爆发。可看到她远远站立着,不是我脑海里蹦蹦跳跳的形象了,我也就只踮一下还没奔跑起来的脚尖,简单招个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目光交换后两个人十分意会地走向彼此,没有拥抱或握手,没有任何身体触碰,肩并肩走着,也还是间隔几公分距离。久未谋面的人有一份理所应当的自持,亲切得太婉转。不过情绪未必理会我们分开了多长时间。

 

       十二月她衣着单薄,却像空降温带的冰川人一样喊着好热,好热。我带她去吃碗冰。坐下来她脱了外套,我还是捂得严实,防备待会吃到发抖。真感谢她没问我,怎么穿这么厚。我还挺愿意吃一碗的,虽然想着都冷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服务员过来介绍新品,她不是那么想听,稍微叹了口气,说行那你就介绍吧。听完了她看着我,给你要个热的。我说好。

 

       话题从她的哥哥——我那位朋友开始,我料到如此,想按捺,也还是被谁推了两把似地,推落几团陈年蛛网,灰蒙蒙雾突突痒兮兮地笼在心上。趁着热姜水端上来,我赶紧闷一大口,假装烫到舌头。于是我们开始聊他的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年初时他非要养一只蛤蟆,那一年我正准备离开老家。你去哪,他问。去哪都好啊,陌生的地方就好,能离开就好。你真幸福,他说,我也想去,但我更想养一只蛤蟆,我得先养一只蛤蟆才行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去林子里摸了一圈,又去市场上兜了一圈,回来后坐在水泥台阶上抽烟,右手紧紧揪着台阶上一块开裂的、即将脱落的部分。没有那一只啊。他把烟头摔在地上,任明灭喘息,右手用劲到苍白。哪一只?蛤蟆不都长得一样,肿眼睛,背着气泡,懒洋洋,又气势汹汹。不,不一样,我要我的那只,只有它是我该养的,别的我养不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他明明都没养过蛤蟆,怎么知道养死养活,又怎么知道哪一只是该他的。我就是知道,他说,我的那只,不懒,也不气势汹汹,眼不肿,腿上生着透明指甲。混小子,要疯啦。他爸把他拖回家猛灌三碗白米饭,三个茶叶蛋,三只鱼脑花,以为他饿得犯了昏病,最后收走家里的全部香烟。他还是要他那只蛤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丑东西你,什么出息。他爸无法容忍洁白的家里出现一只蛤蟆,不能想象有蛤蟆爬在他精心挑选的细绒地垫上流哈喇子,最后他爸和颜悦色地对他说,我给你买个车,就这么定了。他嘿嘿乐着,乖乖跟着去挑了车,每天下午开出去,第二天中午开回来。他爸远远望着新车,说儿子长大了,爱几点回几点回吧,多正常,我不管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有一天,差不多也是中午,车子甩在院里没进地库,他捧一个陶瓷罐子匆匆上楼——里面装着那只他的蛤蟆。他爸以平时三倍的速度来回移动及吞云吐雾,好像要把蛤蟆连同自己都给熏死一样。他稳稳地告诉他爸,这是别人留在车顶的礼物,不收下是说不过去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接着他又非要把蛤蟆放在床上养。这结结实实刺破他爸最后一层薄膜,发出清脆、坚硬的声音。别的都能忍,只有床,哪怕床单褶皱一点,都是无法原谅的、只能累积下来的、要慢慢偿还的罪过。他被完全扫地出门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他就带蛤蟆住在车里。蛤蟆不吃,也不睡,趴在方向盘上,于是他也不吃,也不睡,趴在方向盘上。下午开动,凌晨熄火,他和蛤蟆的双眼,以及车灯,都炯炯向前,投射出光线。他们可以就这样不动不眨,凝视着整片挡风玻璃。

 

       简方淑吃完了满满一碗刨冰,嘴里呼出的气体渐变为奶白色。她说她见过蛤蟆,一个周末下午,她突然看见他开车经过,听到他正跟蛤蟆说话。也就是那天下午,他的身体被陌生人打捞起来,在河岸边被包围、议论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说,他直直踩着油门,加速冲进河里。交警来了,交警说,他饿坏了,太久没吃,饿得神志不清了。他爸来了,愤怒地骂着,我儿子不可能饿昏,你们这些人才头昏,儿子你怎么这么瘦,唉怎么这么瘦。 

 

       蛤蟆腿上真有透明指甲吗,我问。简方淑摇摇头。那,他跟蛤蟆说些什么。简方淑轻轻咬一下嘴唇,用一种我分不清是真认真还是装认真的表情看着我,他说蛤蟆你看,我的脚,和你的一模一样,你去哪,我跟着。

评论(2)
热度(1)

© 请你为我画一个梦露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