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

十四行诗是被下咒的文体,韵脚和结构是裹着魔念降生的。文字填充进去,变成冰肌紫唇的小妖精,锋芒毕露,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生出绵软的翅膀,又暖香袭人了。甘愿反反复复读它一句,读到几顿饭时间过去,再也承受不住的时候才一咬牙斩断时间。因为那不是一句话,是一个少女完完整整的爱情,是人的一生,是这分分秒秒被呼吸着的世界。

 

十四行诗是莎士比亚为爱情唱的歌,他是骏马,在爱里昂首驰骋,温情隽永,又傲然狂奔,纵然垂首,也风度翩翩,铁蹄踏过,留下不磨灭的歌咏和叹息。他不圆滑,不遮掩,给你现有的一切,还要把生出的想象也给你。

 

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,即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,她以少女之心,偷偷袒露想念一个人的情怀。诚然袒露,但悄悄地。她也有不输一切的劲头,为爱摒弃疑虑,重建那被击垮的,重信那风雨飘摇的。她没有什么金戈铁马,华冠贵服,她有好多仰视,有好多沉默的无私,这些却从未令她低贱卑微,只因她襟怀爱意,心血虔诚。

 

能不感动吗,他们都愿把所有最好的,更好的,已知的,未知的,彻底奉献给爱人。

 

最爱的句子,会手抄下来。一定要用墨水把它留在纸上,倒不是追求写字的质感,质感还在次。我爱它,便要把它誊写下来。爱它,是因为它说出了我心里由来已久的,又无法自己说出的感情。写下它,就好像一次笨拙的学舌,好像经由我的笔迹写出之后,我也沾染上它的气质,我终于为自己未能名状的心绪找到出口,尽管是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的,但是好伟大,爱是我们在模仿它的伟大。

 

好像这几句。

 

我看见,那欢乐的岁月,哀伤的岁月,我自己的年华,把一片片黑影接连着掠过我的身。紧接着,我就觉察(我哭了)我背后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,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,往后拉,还有一声吆喝(我只是在挣扎):“这回是谁逮住了你?猜!”“死。”我答话。听哪,那银铃似的回音:“不是死,是爱!”

 

我爱那括号,那引号,爱那不过多修饰的词语,和内容一样娇俏而凛然的节奏。她柔和安静,又暗藏坚毅,即使哭,也还是不怕的。女孩的无所畏惧,不用非得有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。有如草木性韧,大地无声,她待命运包容而抗争,她不只是少女,还是少年。

 

白朗宁夫人在十五岁时因落马而瘫痪,徘徊于生死边缘达二十四年之久,这是一趟趋于毁灭的旅程,时间和病痛在无限消磨她,消遣她,黑影真切地来到过,她真切地挣扎过,也真的遇到一个不知疲倦不怕未来的恋人。比她年轻六岁的,仿佛除了热忱还是热忱的,诗人。她倚着残障的躯体,残破的精神,怎能去答应一个身体完好的年轻人的请求。

 

我像松鼠发现雪地里第一颗坚果时那么高兴,因为她心底还在渴求驱散黑暗的人,才会用残存的生命响应看似飘渺的青春爱情,我高兴,因为诗人的心那么美好,他毫不倦怠,永世永夜,将别人不相信的奇迹亲手缔造:她活下来,甚至下地走路,还写出这么多漂亮的诗句。小传记载得非常动人:“她敢于拿爱情来报答爱情了。”

 

所谓成功的情诗,大概有两种吧。一种能让人不计品貌身份爱上作者,另一种让人看过后愿马不停蹄陷入爱情。莎士比亚像是前一种,白朗宁夫人则属后一种。十四行诗本身有种魔力,像为爱情而生,能加剧热烈的,催生直接的,辅佐坚定的,又让一切看上去不过分的明显,不那么猛然,也不那么生硬。十四行诗必磨砺,短暂的,肤浅的,贸然而为的,需谨慎,只因它不是随取随用的催情剂,它是真性情、真岁月的试金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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