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签与甲香

人多有怪癖。徐晚鱼的怪癖,除了收集剪下的指甲,就是送爱人书签。

收集指甲是为了将它们磨成细粉,加入一些专门的香料,制成熏香,可以收进香囊,也可以焚烧。徐晚鱼相当享受在袅袅细烟中咂摸那气味的感觉,她觉得人都是带有某种气味的,有天生的,也有后天修炼的,这两种混合在一处,便是每个人独有的。

指甲生长在四肢末梢,四肢又是人触碰外界最频繁的身体部分,指甲连接着外在环境与肉身,却又不像皮肤那般脆弱。无论好的坏的,干净的脏的,皮肤只要沾染上,就会有所吸收,而指甲是有骨气和灵气兼修的,并非来者不拒。徐晚鱼因此认定,指甲是保存一个人的气味最集中、最精华的部位。

 

她收集的甲香,大多用自己的指甲制成,手部的,脚部的,都有。别人的指甲,她也收集,但数量极少。书签不是见人就送,更不是一般的书签。若论怪癖,此举称得上怪,却尚未频繁至癖,权做她自己心里的执念吧。即获赠过书签,又存有指甲在徐晚鱼处的人,有且只有一位。

 

电视机播放着相亲节目,男嘉宾和女嘉宾正争执不下,主持人手足无措,争吵声在江流的耳中汇成嘈杂一片,他愈发心思混乱。抚平信封的折痕,他用刻刀小心揭开封口,露出一枚书签。书签用透明袋子装着,顶端系一根娇俏的红绳,表面雪白,由上自下浮着一道长竖线,像是某种深棕色的丝。江流抖抖信封,里面已经别无他物。他皱起眉头,牵起红绳,发现书签背后压着张小型立可拍。徐晚鱼在画面上出现,撩起T恤露出一截微圆润的小腹,怪异而扭曲地笑着,又难过,又高兴。

 

江流不算是一个有特点的人,从外表到言行举止都是平平淡淡,恰到好处,人们不会排斥他,却也容易将他忽略。他人眼中漂浮即逝的江流,却成为徐晚鱼好奇的源头。她敏锐的嗅觉能嗅出各色人等所携带的独有味道,在第一次照面时就能不动声色地洞悉对方人格,江流是她的盲点。这个人好像不会释放任何气味,他身上的味道都来自于香水、火锅、洗衣皂,或是吸烟室。他像一张香水纸,只是承接味道,并不产生味道。

 

徐晚鱼和江流的第一次见面,在春风塘,一间复古茶楼。台上有人穿着褂子说书,台下一帮看客。两个中年胖男人,油光水滑地拥在一起,一通胡乱叫好。妇女训斥着小孩,小孩满脸通红,哭喊着要吃火锅。更多的人在打扑克,叫牌声和嬉闹声一浪高过一浪,台上的先生即无力,又亢奋,徐晚鱼有点同情他。

 

独自坐着便容易口渴,她端起茶碗押下一大口,才觉茶水已凉。探头搜寻小二身影,却遍寻不着,只能暗自轻叹,口中热气氤氲开,一个清秀脸庞悄然隐匿其中,慢慢浮现。他戴斯文眼镜,正襟危坐间透露着紧张和僵硬,似乎极想融入这喧闹,又极力想迎合那想象中的茶楼,因而有种手足无措的拘谨。时值严冬,但他正如春风楼的名字般,夹杂着一丝暖意,向徐晚鱼吹来。在这喧闹的场所,只有这二人互相安静着。他应该是第一次上这来吧。

 

念完这些,她就拿起桌上的云烟,拣出一支含在唇间,俏皮地盯着江流:“怎么样,我把你写得可爱吧?”她本就是可爱的女人,有些顽皮,但不造作,时时灵巧,又不藏拙;兴奋时如孩童,天然的情绪极易感染旁人;沉静时又如少妇,泰然自若下仿佛压抑着一丝幽怨,惹人怜惜。江流伸手把她嘴里的烟撤下,你打算一下午都念日记给我听吗,他问道。徐晚鱼只笑。

我今天是什么味道的,他又问了,并浅浅地笑了一下。礼仪化的表情在徐晚鱼看来很敷衍,她突然就觉得那么扫兴,心不在焉地赌气说,大马路上的灰味。

 

江流在一所市级高中教授物理,每天都得浸泡在粉笔烟雾中好几个小时,手指尤甚。烟味和粉笔灰的味道仿佛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,那些气体有条不紊地排列组合着,弥散在空气中,就像往常一样。而她是多么渴望从江流身上打捞起属于他本人的气味,哪怕细若蛛丝,哪怕昙花一现,只要它是活动的,有温度,带着血肉,不是由其他东西所附加上去。但她不能说,她只默默地等,等待那个一开始最吸引她,现在却令她感到疲倦的味道,慢慢腐败着,煎熬着。

 

她清楚自己不会生厌,只要江流还这么日复一日地绵延出温柔的正面力量,任她放松,让她足够自然。安于现状太容易,为了最平凡的包容感,徐晚鱼原谅他的无色无味,剩下的一点无聊不足以致死。于是她怀着虚弱又确实存在的满足感,开始度过与江流最亲密一段时日。默契也有如星光,洒满任何地点,白天是不为人知的温馨,夜晚则是恣意盛开的浪漫。

 

清晨,徐晚鱼通常会去楼下市场挑选鲜菜鲜肉。她爱穿一双红底黑边的木屐,咔咔踩过水泥路,那声音令她陶醉。在她步履纤细地穿越小区时,老人在大树边扎着马步,高唱《沙家浜》,竞走者快速掠过身边,双手不协调地摆动,像某种患者,一只小流浪狗趾高气昂地在路边尿了一泡。这熟视无睹的一切,伴着徐晚鱼那尚未睡醒的踝关节,在一摇一晃间被渐渐拉远了。和服下摆曳起,小碎步拘谨而闲散,脚尖涂了亮色指甲油,有节奏地一闪一闪。晨光熹微,映在橘色和服之上,却有种柔和的光亮。

 

徐晚鱼不善厨艺,却沉浸其中,次次不得要领,但扔坚持往锅里扔些奇怪的食材组合,吃得又乐又满足。她挽起和服袖子,用一根腰带绑好。她想象着洋葱小方块在浓稠的汤汁里游泳的样子,脸上洋溢出无法自持的喜悦,手中菜刀落下,洋葱歪歪扭扭在案板上裂成两半。

 

江流半拖着球鞋满嘴泡沫地经过,那枚和厨房极不搭调的小人儿牢牢吸引他的注意,他注视着异域装束的她在洋葱刺激下,表情狰狞不知是悲是喜。他哈哈笑起来,徐晚鱼使劲瞪他,面部愈发扭曲,江流恍惚了一瞬,不知眼前是生活,还是电影场景。她剥开层层购物袋,露出一截鱼头,鱼眼死死盯着天花板。此鱼虽死,但被拖拽到案板上时狠命甩尾,有种壮烈挣扎的感觉。徐晚鱼猛地缩回手,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,惊魂未定地呆立着。

 

江流接过菜刀,徐晚鱼便转着双乌溜溜的眼睛,靠在他肩膀。他只觉内心涌上一股热流,全身都通透了,血液在血管间张弛有度地畅行。一个失重者瞬间找到平衡,一个徒步山中的迷路人,远望见一座袅袅炊烟的小屋。厚重的外壳龟裂,柔嫩的翅膀被抚平皱褶,坚韧展开,橄榄绿在身旁喷薄而出,涤荡去污浊的。快镜头竟也能温柔美好至此,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顺利且自豪地成长为一个男性。

江流手引刀刃游走鱼腹,如切豆腐一般润滑无涩又力到而收,此时带着不露声色的炫耀,更是将鱼肉片得相当工整。掌勺氤氲香汤之间,与杯盘碗碟同挤在小小一方地盘上,顺畅融洽,毫无摩擦地烹饪出一顿好饭。此情胜似磨合多年的夫妻,又尚未沾染夫妻间的熟视无睹。这把好默契,纯净而新奇,谁也难掩内心波澜。

 

她兀自决定了什么,当江流举杯刹那,她像个等待了一百年的孤儿,在钟声要敲响时忽然不敢聆听,只期待无声的浪涛淹没他吞吐的言辞。她没听见沐浴在圣光中的言语,她明白一切戛然而止了,她明白他们会握着不着痕迹的伤害黯然退场。

 

直到一抹熟悉的橘红在某个晌午闯进他的视线,黏腻的身躯在烈日下融化成一座雕像,他才开始沮丧起来。徐晚鱼穿着那日的和服,照样曳起下摆,摇晃着,脚尖亮丽的甲油在小碎步中闪耀。她还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。他所认定的在此时破碎,汗液紧贴皮肤表面,在烈日炙烤后形成一张密不透气的膜,裹得肌肉都喘不上气,咚咚的心跳声从未如此清晰,仿佛一个小恶魔在耳边愤怒地跺脚,他变成一个受到失恋打击的少女,完全失去他的恰如其分和淡定。

 

状若游魂尾随过三条街,一道转弯之后,迎面扑来的声色犬马让他打了个冷战。人头攒动,杯盏更迭,说不出颜色的光线在忽明忽暗间诡秘穿行,看不到人群的脸,他们都是线条生硬的复制品。只有徐晚鱼像另一个时空走来的爱人,拉长了时间轴,兀自在跳动的世界里静止着。和服在混杂的光下依然泛起柔美的橘色光晕,她的脸是鲜明的,美丽的,毋庸置疑的。

 

这一次,江流变成那个等待百年的孤儿,谈笑声,交杯声,音乐声,全如退潮般撤离,只有血液在脑内呼呼流动,像群蛇游走。他有好多话想说,却句句都在雷区,不知哪个字出口会轰然引爆一切。思前想后,顾此失彼,几近窒息。而徐晚鱼安静等待,眼里净是清澈,似乎再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关系。他恍然,原来自己从来就没能攀到她的山顶。

堆满衣服的床托举着江流和徐晚鱼,他被修剪干净的手脚,边缘整齐,弧度完美。她捧走甲片,在瓦罐中仔细研磨,耐心静候,像等待将要化蝶的茧。研磨声嘶嘶拉拉,遵循着某种节奏,像特殊的咒语,指挥指甲在蜕变中尖叫,喘息,又平缓下来。江流起身,不小心滑落挂于床沿的衣裙,它们耀眼如新,脚趾亦光滑工整,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,又惊讶。

 

徐晚鱼搓捻起一撮粉末,轻轻从鼻翼下掠过。什么味道,他忍不住焦急起来,还有些恼怒,随之而来的当然是世间最长,最空白的停顿。什么也闻不到,徐晚鱼抛下这一句。靠得再近也闻不到,她说,他却笑了。悲痛心死时人会笑,以为笑出声来,就能掩盖内心伤口崩裂的声响。唇纹在此时变做妖孽,自然生长的褶皱忽而有了意识,随江流的绝望而膨胀,阴影铺天盖地,吞噬他所有妄想。

 

鲜明欲滴的红印泥,戳在离职证明下角,晕染了江流的签名,仿佛新鲜的伤口即将化脓。车窗外的风景匀速倒退,脑海中却急速闪过混乱的景象,明亮的,刺他眼,昏暗的,迷他视线。越想忘记,越急火攻心,越想改变,越陷入矛盾。老家的气候还是阴郁不堪,二两手工面下肚,仍旧吸不干嵌入肌肤骨髓的湿气。他打算恰如其分地度日,不再奢求什么改变,脚下这座南方小城亦如此,传统而平安。

动物往往腹部最弱,在足够信任和放松之下才会袒露,我也是这样。柔软之上的柔软,就更不是人人可以拥有,现在,我把柔软送给你。晚鱼。立可拍背面写了这段话,徐晚鱼笔触清淡笨拙,不老练,也不稚嫩。

  

江流看着晚鱼半截圆润的小腹,那怪异又扭曲的笑容,听着眼泪撞击在书签上粉身碎骨的声音,那不是什么丝线,是徐晚鱼柔弱的腹部毛发,被精巧地织于一处,粘贴在书签表面,细致,连一丝毛躁、一点胶水都不曾显露。时间倒转流回春风塘,在喧嚣的尘世中,只有他和她彼此安静着,他们还不认识,是陌生且熟悉的一男一女。腹部柔软,指尖亦轻柔,尽管她很小心,还是痛得叫出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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